米其林与现代法国的兴衰

凤凰周刊

米其林餐厅在2016年夏首次进入中国，在上海评定星级，引起一阵时尚风潮。公司创始人安德烈·米其林不仅是研发轮胎的产业先驱，还对美食有独到品味，且热心于公益。《米其林指南》在早期是完全免费的，供游客出行使用；当多数产业工人生活困苦时，他打造了“从摇篮到坟墓”的福利体系；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平价出售军需物资，帮助法国获得胜利。

更为传奇的是，安德烈关心航空事业，莱特兄弟的飞机上天不久，他便资助飞行试验，断定未来战争出现在空中。他身后的公司与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同进退，经历了二战前的政治动荡，战败后的耻辱。1944年盟军在诺曼底登陆，解放米其林的祖国，美国大兵所用的地图正是《米其林手册》复印版。

“飞翔的轮胎人”

安德烈出生于1853年，生活在“美好年代”（从19世纪后期到一战爆发前），此时法国四海升平，以文艺浪漫闻名，德彪西、莫奈、普鲁斯特等群星荟萃。这个时期法国的科技同样发达，改进自行车的米肖父子是法国人，雷诺、标致等一批优质汽车制造者是法国厂商。安德烈属于这批弄潮儿的一员，36岁时接过祖传的橡胶厂，把经营范围精简，只生产轮胎——交通工具最重要的部件之一。弟弟爱德华·米其林负责研制，其产品能承受长期使用，不易爆胎，而且拆卸起来很方便。20世纪初，安德烈击败了德国、英国同行，让法国成为世界头号轮胎生产国。

1908年1月，法国人亨利·法尔曼驾驶自己发明的双翼飞机，在空中航行超过1公里。两个月后，安德烈出资帮助航空探索者，各种实验性的飞机促使工程师设计出 更轻便的发动机，它们应用到汽车上后便会减少轮胎的载重压力。

早在1876年，安德烈就乘坐过热气球，此后对征服蓝天产生兴趣，和好友组建了法国航空俱乐部。米其林公司发起了航空比赛，设置了1.5万法郎（相当于现在的4.4万欧元）奖金。比赛规则很独特，起点可选巴黎任何地段，终点必须在米其林公司所在地，飞行员在奥弗涅省多姆山顶降落，而且挑战要在6小时内完成。

早期驾驶飞机是一项冒险活动，爱德华的长子艾迪安就死于空难，而奥弗涅省更不适宜航空，此地山峦连绵且常有浓雾天气。比赛规则出来后，报界都感到诧异， 称“这是一种愚蠢且犯罪的行为”，让飞行员处于险境，有人预测再过三四十年才有人在多姆山成功降落。

结果三年后就有人完成了挑战，一个叫欧仁·雷诺的飞行者驾驶双座飞机在山顶降落。一夜之间，这架飞机登上全国的明信片，被年轻人所崇拜。颁奖晚宴上，安德烈称赞挑战者的勇气，也发出了警示：“如果我们有5000个勇士驾驶5000架飞机，出现在敌国上空，那么法国就 能在未来的战争中获得优先权。”

当时各国加强军备竞赛，米其林计算过，一艘战列舰的花销能用来造20多架飞机。具有军事头脑的人开始探讨如何用飞机摧毁堡垒、击沉军舰。不久后，法国人发明了世界上第一架真正的战斗机，法国政府创立世界上第一支正规空军。

安德烈曾设想：在轰炸机稀缺的情况下，应该集中摧毁合适、关键的地方，比如火车站，只要炸掉转辙器、操作间，就能使整个机构失灵。这种战术被称之为“空中柔道”，对付一个巨人不必用大锤猛击，击破他的神经中枢即可。早期的轰炸方式很原始，一个飞行员在膝盖上抱着弹药（至多6枚），

到了目的地后一股脑全丢下。安德烈指出，连成一排投弹才更科学有效，这个建议提出两年后，军方才实施“线式轰炸”。米其林的研究人员还发现一条规律：深入敌军领土的距离不应当超过60英里，否则就可能迷路。一旦选中目标，必须持续进攻直至彻底摧毁它，即便多次往返也在所不惜；应攻击敌军的机场跑道，这样敌机返航时就得在布满弹坑的地面着陆而易受损。

1914年，世界大战爆发，米其林正式进入航空领域，与布雷盖公司合作生产飞机。100个轰炸机机身成功造出后，被无偿捐献给政府，往后生产的飞机都以成本价出售。受战争影响，通货膨胀出现，但米其林的民用轮胎并未涨价。员工若是应征入伍，公司会给家属每天3法郎的特殊补贴；如果不幸阵亡，孤儿将获得最高950法郎的抚恤金。

战争期间，米其林公司共计组装了1884架布雷盖轰炸机、8600个投弹器和34.2万枚炸弹。战事的最后几个月，米其林的飞机日产量达到7架。雷诺、雪铁龙等公司也负起责任，加大物资产量。战争胜利候，安德烈在一片获胜的欢呼声中退出航空市场，此前他一再表明自己呼吁发展航空业是出于爱国热忱，而不是为了发财挣钱， 这位绅士履行了承诺。

工厂里飘起红旗

一战不仅是军事上的大变革，也推动了政治发展，战争结束后的第一个劳动节，全国橡胶协会发起罢工。近代以来，法兰西充斥着革命、游行、罢工，虽然左派的口号喊得很响亮，但坐在政坛上的一直是右派。

法国人喜欢一家一户的小规模经营，全国工人有三分之一在小工厂干活，小工厂的标准是雇员在10人以下。米其林这种雇佣1万人的公司极为罕见，称得上是巨无霸了。产业结构的落伍导致了政治的落伍，反观工业化程度较高的英国，看上去意识形态是保守主义，实际上各项进步措施推行得很快，政府在20世纪初给工人普选权、伤残疾病保险、八小时工作制；而法国工人直到1906年才获得每星期一天的休假，更没有 其他福利待遇。

企业主里的部分有识之士，开始主动去改善工人处境。安德烈关心员工的福祉，建立了诊所、疗养院、体育健身房。在一场大病就能耗尽全家积蓄的时代，米其林人享有完整的医疗体系。精神生活上，公司资助教堂建设，定期请神甫作弥撒。员工的子女能上公司开办的托儿所、小学。法律禁止商业公司开商店，米其林改用合作社的方式提供便利的日用品，包括面包、肉类、红酒。二战前，米其林有10家食品合作社、3家服装合作社，还有家具、五金铺子。

米其林购置不少土地，盖起单元楼，有自来水、煤气炉、洗衣房，房型布局跟传统大家庭不同，父母和孩子能分房睡。这种堪比巴黎左岸的高档社区还很便宜，职工买房都是低于成本价。考虑到很多工人刚从农村出来，米其林特意保留了小园子供他们种菜。大部分雇员来自南部的奥弗涅乡间， 省府为诞生过大哲学家帕斯卡的克莱蒙费朗城。此地人口稀少，并不发达，在《米 其林指南》里，这里的餐厅一颗星也没有。米其林兄弟的常住地就在城郊附近的多姆山，公司总部设在山脚下，员工只招用奥弗涅乡亲。

不同于传统老工业基地，北方工人是巴黎公社的阶级兄弟，里面杂居了蒲鲁东、马克思、托洛茨基的信徒，发动历次起义的法国人就来源于这个阶层。世代务农的奥弗涅人对工业化还很陌生，缺乏阶级斗争的经验，管理层以高福利待遇作为回报。对 于少数偷懒或者不安分的职员，米其林也毫不客气，当第一个福利住宅区破土的时候，米其林解雇了86个工人。

更严苛的是，雇员在离职后3年内不得进入同类行业，因为米其林在创新方面遥遥领先，一旦技术机密被对手掌握，就丧失竞争力。违反这条规定的人将失去所有福利待遇，而且负上沉重的罚款。法国共产党的报刊骂米其林公司是“不公与邪恶的巢穴”，那些医疗、住房福利只是小恩小惠，是为了软化工人的斗志，把工人变为温顺的奴隶。

顽固的右派政府统治，刺激了顽固左派的发展。1919年5月1日，橡胶协会发起罢工， 作为行业的领头羊，米其林首当其冲，高层作出一个巧妙的对策：员工带薪休假一天， 可以待在家里，也可出门游玩，只要不参与罢工。危机顺利渡过，法共报纸批评米其林是“假鼻子慈善家，贪得无厌的鲨鱼，肆无忌惮、不择手段地剥削工人的血汗”。

整个1920年代，米其林持续发展，几乎没遇到过劳资纠纷，直到1929年华尔街股市崩盘，繁荣日子结束。公司不得不裁员，最先解雇的是单身汉，保障有孩子的员工的福利能一如既往发出。大萧条持续的5年时间里，人员减少一半，剩下的一半开始骚动。建厂20年过去，米其林的新一代员工不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学会了工运斗争。政治大环境也偏向左翼，1936年各路社会主义派别联合起来（法共除外），组成人民阵线，他们不再执意跟政府对抗，而是利用资产阶级的民主形式来实现社会主义的纲领。

人民阵线执政后，工会纷纷招收米其林职员。1936年5月，法国最大的汽车厂商雷诺出现罢工，米其林的工会趁势发起进攻，工人在6月8日占领主楼，升起了红旗。管理层交涉后，增加了薪水，并且保证不会解雇抗议者。米其林第一次“投降”认输，游行暴动愈演愈烈，托派分子宣布新一场法国大革命即将开始。1937年9月，巴黎凯旋门一带发生爆炸，金属行业联合总部遭到严重毁坏，几分钟后，附近的法国雇主协会也被炸，4个楼层倒塌。

遭袭的是法国企业主大本营，人们自然而然地以为是激进左翼干的，然而调查线索指向了热内·洛库特，一位体面的中产人士，毕业于圣西尔军校，在米其林担任高级工程师。他参加秘密组织——革命行动秘密委员会（CSAR）。外界直观称呼为“蒙面党”，其成员行动时头戴风帽，包裹脸面、 只露出双眼，类似于现在的滑雪帽。党徒们的革命是白色革命，从事谋杀、爆炸活动，建立法西斯政体，枪械弹药和大部分经费由墨索里尼赞助。当纳粹制造苏台德问题、慕尼黑阴谋时，法国的右翼分子也没闲着， 琢磨如何推翻第三共和国。

CSAR的头领是海军工程师欧仁·德隆克勒，他招募了洛库特，策划恐怖袭击，然后嫁祸给左派。案件的三个同伙也是米其林工程师，随着案情的追查，更多雇员牵涉进来，包括米其林家的一个私人司机。警方查到了藏匿的武器，法共报纸欢呼雀跃， 称阴谋的幕后老板就是米其林兄弟。最后的调查显示，爆炸案只是员工个人行为，他 们在见识到工厂的红色起义后产生剧烈反感，倒向极右翼。这也代表了法国中产阶级的普遍看法：宁可法西斯化——这正是战前高度撕裂的法国社会。

纳粹铁蹄下的合作和抵抗

CSAR与法国军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弗朗谢·德斯佩雷元帅是主要联络人，也是贝当元帅的亲信。第三共和国的元帅们喜欢干预政治，对军事本行却一窍不通。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飞机的军用价值已经体现出来。战争结束后，法国空军却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仍旧装备笨重的老式飞机。总司令部指导手册对飞机的阐述只有一行字， “白天侦察，夜间轰炸”。贝当评论：“空军直接参与作战是不切实际的。”甘末林将军 表示同意：“没有空战这种事，只有地面上的战斗。”二战爆发时，法国本土有800架左右的现代化战机，一线战区只有300多架， 而德国人拥有3500多架。

人民阵线试图把所有军工企业国有化，遭到各大军火商的抵制。讽刺的是，正由于飞机不受重视，军方乐意让出去，表示 对文官政府面子上的尊重。飞机工厂变成国企后，效率拖沓，机身产量降低，发动机更换延迟，工会为了保留更多的工作岗位而拒绝采用先进的流水线生产。安德烈一再呼吁加强军备，但没人听得进去，政府内阁称米其林是指手画脚的捣蛋鬼，顾客也质疑： 你们就是造轮胎的，掺和什么政事？

年近古稀的安德烈患上支气管炎而死，路易·雷诺、安德烈·雪铁龙等朋友也都年老体衰，第三共和国的精英们日渐枯萎。1940年，弟弟爱德华病逝，此时纳粹德国挑起战端，进攻法国。德军中型轰炸机和俯冲轰炸机在战斗机的有效掩护下，对法国空军基地进行系统的突击，轮番轰炸了停机坪、跑道、仓库等。大量飞机未能起航即在地面被毁，米其林对未来空战的预言以这种不幸的方式实现了。

贝当元帅出面投降，同时废止了第三共和国的宪法。面对德军的淫威，米其林公司选择合作。如果管理层选择停工闭厂，那么雇员们将被送去德国的工厂，情况会更糟糕。有传闻说，米其林给德国人故意设计了一种劣品轮胎，表面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在低温环境中会出现裂缝，这些轮胎被送到极度寒冷的东线战场。这种说法没有事实依据，工厂内部没人蓄意破坏，也没有消极怠工，米其林的理由是不能毁坏品牌质量的声誉。他们用其他方式来跟德国人周旋，司机在选择把产品送出厂的路上，故意经过“抵抗运动”的地盘；管理层允许工人们外逃，加入游击队，米其林家族便有两个年轻人潜逃到伦敦，参加了英国皇家空军。

米其林总部位于维希政府的辖区，德国人的监视不太严密。盟军后来调查发现， 米其林的产品一半分配给德国人，另一半给战时物质匮乏的法国平民。1944年，纳粹节节退败，驻守奥弗涅的德军本打算炸毁米其林厂房建筑，但还没等这个计划实施， 抵抗组织就收复了工厂。

1945年，戴高乐访问克莱蒙费朗城，受到米其林的热烈欢迎。传闻因商业机密，公司不许将军进入车间，但这也没有依据，当天戴高乐在工厂随意走动，未受阻拦。战后的废墟上，米其林重整旗鼓，与新生的法国共同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