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约赢得法国 抑或法国赢得北约

陶短房博客

当地时间3月17日，法国国民议会经过长达4小时激烈辩论，以329票支持、238票反对的结果，最终通过了萨科奇关于法国重返北约军事一体化、并回归北约指挥机构的决定。

这一决定不仅引发法国政坛的震撼，也引起全世界的关注、乃至耸动，一些人甚至宣称，此举意味着法兰西第五共和国高擎了43年之久的“戴高乐主义”大旗，已在萨科奇这位好出风头的总统主持下悄然坠地。

北约和戴高乐主义

北约即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是在美国主导下、欧美若干国家为实现防卫协作而成立的国际军事集团。

触发北约形成的直接契机，是苏联对西柏林封锁而导致的“柏林空运”，因此从一开始，北约就以苏联东欧集团（后来的“华约”）为假想敌，北约与华约的对抗，也成为冷战的主基调。一般认为，1949年4月4日欧美12国在华盛顿签署《北大西洋公约》是北约诞生的标志，而长达462天的柏林封锁，则在5月11日、即公约签署后一个月才宣告结束。

作为英美的战时盟国，法国从一开始就积极介入北约事务。

最初签署《北大西洋公约》的12国就包括法国，因此法国也被算作北约的创始国之一。北约总部所在地一开始即设在巴黎，自1949年8月24日至1966年10月，巴黎在长达17年里，一直扮演着北约传令中枢的角色。

北约成立之初，法国扮演了一个忠实的角色，成为西方阵营在欧陆的兵力投放中心，和西德前沿的最有力支撑点。当时的法兰西第四共和国行政力低下，国内政局不稳，阿尔及利亚战争又牵扯了法国太多精力和大量兵力，因此法国政府既无心、也无力在北约里争什么名分。

这一切随着1959年的到来而改变。就在这一年初，被阿尔及利亚战争拖得焦头烂额的第四共和国垮台，戴高乐出任总统，成立法兰西第五共和国。

虽然法国内忧外患依旧，但素来不甘受制于人的戴高乐仍然迅速表现出自主性，在他看来，当时的法国较诸二战时寄人篱下的“自由法国”已强大了很多，既然那时候他可以和美英讨价还价，如今自当在北约框架内与它们分庭抗礼，而不应再当“小兄弟”。

于是上任伊始他就先后向英美“喊话”，主张法国“应和英美承担相同的国际责任”，要求修改北约章程，在北约内建立三国指挥机构，并威胁若不同意，法国将保留修改《北大西洋公约》甚至退出北约的权力，对此美英两国根本不予理会。

戴高乐显然不是仅仅说说而已，当年3月，他便宣布地中海舰队不受北约指挥；6月，美国要求法国同意在本土设立“诚实约翰”核火箭基地，戴高乐不仅断然拒绝，而且干脆逼着北约部署在法国境内的战略轰炸机和原子弹统统搬家。1961年1月，阿尔及利亚独立，法国在付出惨痛代价后终于“割掉了盲肠”，开始轻装上阵，争夺“真正大国”的地位。

1962年，法国原子弹研制成功，感到羽翼丰满的戴高乐旋即于次年宣布大西洋舰队也不受北约指挥，并在1964年召回在北约海军司令部任职的全部法国军官。1966年3月，戴高乐致函白宫，宣布7月前撤回所有驻北约的法军，同时限令北约军队和基地1年内全部撤出法国，并取消北约军用飞机在法国境内过境和降落的特权。1966年7月1日，法国宣布退出北约军事一体化，10月正式退出北约军事委员会，北约总部也因此不得不迁往布鲁塞尔。

戴高乐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基于法国人的特性。首先，法国人崇尚个性，酷爱独立，不甘忍受美英的指手画脚，更不愿充当“美国佬的跟班”；其次，法国有悠久的革命传统，又和华约国家并不接壤，对反共和冷战缺乏积极性。和北约分家后，他提出“戴高乐主义”，即西欧大联合，走既不靠拢美国、也不靠拢苏联的“中间道路”，同时积极改善和共产主义阵营国家的关系，1964年中法建交，1966年戴高乐出访莫斯科，和苏联签署了一系列双边协议，“戴高乐主义”从此名声大振。

“戴高乐主义”使法国重新以世界大国的形象昂首登上国际舞台，为法国赢得更多的国际空间，和更广泛的国际尊重，正因如此，戴高乐的继任者，不论是曾经的搭档蓬皮杜、中右政治家德斯坦、冤家对头密特朗，还是衣钵传人希拉克，都无一例外地遵循戴高乐的中间路线。

事实上戴高乐的继任者甚至比他走得更远。虽然戴高乐踌躇满志，但冷战壁垒森严，“中间路线”并不好走。“欧洲人的欧洲”说起来好听，真敢附和的并不多，隔海相望的英国历来遵循“以海制陆”原则，和美国关系密切，而对欧陆大国保持距离；另一个欧陆大国西德正处在冷战最前沿，性命攸关，更不敢玩“中间路线”的政治赌博。与之相比，他的继任人们条件则好得多，在密特朗任内，“法德轴心”开始形成，两国甚至组建了“法德混合旅”和联合军团，戴高乐设想的“欧洲人的欧洲”终于有了雏形，在这一雏形基础上，西欧一体化进程不断推动，最终诞生了欧盟。在军事层面，密特朗任内的国防部长舍韦内芒敢于在海湾战争期间指令法军“不得进入伊拉克境内作战”，而希拉克干脆直接批评美国的伊拉克战争和在反恐战争中的单边主义。可以说，43年来，“戴高乐主义”和法国的独立自主原则，一直是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的“国本”。

那么，萨科奇缘何敢于撼动这一“国本”——而且他所在的政党原本就是戴高乐派的嫡传衣钵？

回归之路

其实回归的念头倒真的不是萨科奇“原创”。

戴高乐本人并非一开始就要退出北约，只是在美、英一再拒绝法国提升发言权要价、感到尊严和自主权受损才不得不然，因此他的退出也是“局部退出”：北约主要机构共有5个，法国退出的是防务计划委员会和军事委员会，并拒绝参加后来成立的核计划委员会，但北大西洋理事会、国际秘书处和北大西洋议会却仍然参加，因此严格意义上讲，法国其实从来没有真正退出过北约，“重返北约”的说法并不确切。

密特朗任内，法国于1995年12月恢复参加北约国防部长会议和军事委员会会议，但仍游离于军事一体化之外。

希拉克被公认为戴高乐之后最具“戴高乐主义”精神的法国总统，但正是这位总统率先提出重返北约军事一体化的主张，然而美国认为法国要价太高（要求成立北约南线司令部，由法国指挥，并以法德军团为核心建立独立于美国的“欧洲支柱”防卫体系），最终不了了之。

最终是萨科奇成为回归北约军事一体化的拍板者，这并非偶热。

冷战的结束令法国独立自主外交受到极大考验：纵横捭阖的前提是两强或多强对峙，而冷战后美国一家独大，“9.11”后更奉行“非我即敌”的简单二元逻辑，尽管密特朗、希拉克两届总统均小心翼翼地延续戴高乐传统，但一方面对美国和北约在伊拉克等地的军事行动冷嘲热讽、百般批评，一方面又参与了历次美国和北约主导的军事行动，这种自相矛盾的做法，显然难以赢得广泛的认同。

密特朗和希拉克在冷战后延续戴高乐政策的基石是法德关系，即以欧陆轴心替代大西洋轴心，而以法-德携手来凝聚欧洲，对抗美国的影响力。然而萨科奇上台以来，法德关系不断疏远，欧陆轴心名存实亡，靠拢北约，和英国一争“副盟主”之席，便成为萨科奇无奈的选择。

而此时北约也不失时机提高了对法国的报价：将位于美国弗吉尼亚州诺福克的“北约盟军转型司令部”交由法国人主持，并在葡萄牙里斯本建立一个新的联合司令部，由法国人担任指挥，尽管这两个司令部是地地道道的“光杆司令”，但对于法国人和萨科奇最关心的“指挥权”，算是有了个“看上去很美”的交代。

不仅如此，4月3日，北约特意选择在法国斯特拉斯堡举行60周年庆典，萨科奇作为东道主将担任会议主持，这自然又给足了萨科奇面子。

虽然一向被称为“亲美”，但实际上雄心勃勃的萨科奇并非甘居人下，就在半年前，他还踌躇满志地企图趁火打劫，逼迫美国让出全球金融和经济主导权。但半年过去，美国虽焦头烂额但尚能支绌，与此相反，由于国内经济恶化，加上其所推行的一系列社会福利改革遭到广泛抵触，本土及海外省接连爆发大规模抗议活动，民意支持率长期在冰点徘徊，在国际舞台上尽管奔走鼓呼，十分活跃，却收效甚微，法德、法非、法俄关系不见起色，与中国的关系更几度恶化。在萨科奇看来，解决这些内外痼疾既非一日之功，也非自己所长，立竿见影的办法只有一个：继续制造意外。

重新加入北约就是在这一背景下的精心选择。据法国舆论研究所最新民调，58%的法国人支持重返北约指挥机构，反对者仅37%，萨科奇据此显然认为，此举可令其民意指数回弹，为自己赢得喘息之机。不仅如此，美国及其盟国也希望特立独行的法国重新被纳入北约军事一体化范畴，既多一份助力，也少一份牵绊，何乐而不为。

此次法国重返北约军事一体化，象征意义更大于实际意义。北约让出的几个“主导权”固然是空心汤团居多，法国又何尝不是？萨科奇在回答质疑时反复宣称“法军不会任由美国人指手画脚”，而总理菲永更干脆表态“法国核力量不受北约约束”。说到底，这次“复婚”的结果，不过是给双方各一个理由，让北约可以宣称自己赢得了法国，也让法国可以宣称自己赢得了北约而已。

然而戴高乐主义在法国深入人心，尽管民调结果有利于回归派，但这和不久前英法战略核潜艇相撞、人们痛感盟国间协调不足之弊密不可分，也和美国经济低迷、政府刚刚更迭，尚无暇发动新的战争有关，一旦美国和北约再开战端，法国军队便将面临“为他人流血牺牲”的残酷现实，届时民意如何演变实在很难说。

萨科奇对此也心知肚明，因此尽管作为三军总司令，他完全有权自己拍板，号称“率性总统”的他也一贯我行我素，此次却规规矩矩地走了把议会表决的程序。尽管依靠执政党的绝对多数，表决最终过关，但反对声音之大，也足以让人警醒。

萨科奇的政党——法兰西人民运动联盟，正是戴高乐政党的嫡传，也是戴高乐主义衣钵的正宗传续，如今新掌门“离经叛道”，转而抛弃该党的核心价值观，反对党人士自然毫不留情地冷嘲热讽，社会党前总理法比尤斯、前国防部长舍韦内芒均表示，北约受美国控制太深，加入北约无法争取到军事主导权，反倒会令法国丧失国防自主权和“讨价还价的筹码”，也会丧失更多的国际政治回旋空间，不仅如此，重返北约绝非儿戏，法国本应看到北约有所转变再加入，而非先加入，再奢望能推动其改变；中右派领导人贝鲁、现任社会党第一书记奥布里等也认为，重返北约有损于法国在国际舞台上的政治自主性，是“过于迎合美国”，甚至在自己党内，萨科奇的做法也引发了混乱，不少人选择了拉开距离，毕竟“戴高乐党”抛弃“戴高乐主义”，是件颇为滑稽的事。

正如前面所言，法国重入北约军事一体化体系本身仅具象征意义，人们更应关心的，是这一象征对萨科奇的政治前途、对法国未来政治格局，究竟会起到怎样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