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nfrance2017 2018年11月07日 (0)
来源:南都周刊 作者:钟瑜婷 陈林虎
5月28日上午,同济大学法国留学生Jeanne的电话响了,随即她用抱歉的语气回,“我正在接受记者采访。”一旁的Julien立刻做出一副名人式的高傲气派,用力叩击左手腕上的手表,“现在不行,媒体正纠缠不休呢。”接着大笑起来。
5月21日晚上,Julien 脚踏白色的三轮车,好友Benoit坐在车中的闪亮木柜上。车前挂着的木牌上喷了蓝色的四个字:法式薄饼。他们顺利地转过一个大弯,抵达同济大学赤峰路南门。第二天亦是如此。只不过,这次他们不无惊讶地发现,有两位记者在等着他们。
“五份中文报纸以及网上数十家外文媒体,上面都有我们的脸!”因加入上海黑暗料理界并遭遇城管,这三位法国留学生一下子红了。过了一星期,更熟知中国的Jeanne才跟Julien、Benoit解释什么叫做围脖。在那个陌生的社交网络,他们的脸在两天内被转载了数千次。
中国小贩的智慧
使用三轮车售卖法式薄饼,Julien等人再三强调,是一个再单纯不过的设计项目。
同是来自法国凡尔赛建筑学院,Julien自去年9月到同济大学留学一年,而Benoit则于年初到上海一家意大利公司实习。在一门课上,Julien遇到来自法国里昂城市规划学校的Jeanne。
傍晚过后,上海各无证摊贩纷纷出街,尤其是高校附近,被戏称为上海高校黑暗料理界。 “在法国,真正的法式食物都必须花不少钱。没钱就吃麦当劳。但现在,我们去街上的流动商贩那里,花很少的钱吃到正宗的中国食物。”常爱咬食指的Julien说。
Julien等人在中国的流动摊贩那里找到了既管肚子饱又刺激味蕾的中国式街食。谈到吃,三个人都乐不开支。
他们并不担心黑暗料理界的卫生问题。“全中国都在吃,我们怕什么?”经常去便宜餐馆的Julien也没发现不洁净的餐具。听说过奶粉中毒事件的Jeanne有不同的看法,“中国的食品卫生问题,确实比法国严重些。这些问题是长期存在的,短时间内无法发现。”
最关键的是,在法国,他们无法观察到如下神奇的把戏:美味的食物在大街小巷流动摊贩的兜旋中,像魔术师手里的鲜花一样争相竞妍地盛开。来自城市规划专业的Jeanne用上了空间概念,“跟一般的餐馆相比,他们的工作空间如此狭小,却又如此没有尽头,因为他们可以不停地更换场所。”
学建筑设计的Julien和Benoit看到另一面,“这些流动摊贩来自中国的底层百姓,利用最少的资源实现了设计师所追求的组织化和效率化。”
每一次Julien去买拉面,眼前都会出现这样的场景:流动摊贩站在那里,躯体无须移动。事先所有要用上的材料都放在了各自很合适的的位置。一晃眼,他们已经搞定一切。
Julien认为,这是中国百姓在日常生活实践中的设计。“这些人几乎是从零开始,用这样最简单,却最可行的方式实现生存。”他仔细观察黑暗中的魔术师手中的每一样零件,从一小块食材到塑料盒,再到随车所附的修理工具。
从2月开始,Jeanne和Julien开始整天念叨着关于 “三轮车魔术师”的策划,而Benoit也常加入讨论。
展示法国文化
这个项目辛苦的地方,主要是找齐所需的各项材料。在临平路,Julien发现一位收废品的中年男子和他身后那辆长满铁锈的三轮车。中年男子一口咬定600元的价位。Julien知道,一辆全新的三轮车需要1200元。虽然这不是一个营利项目,但还是要控制成本。
“很别致的车子。”模仿蝙蝠侠座骑而被命名为“Faguomobil”的三轮车惊艳了同济黑暗料理界的同仁及围观学生。“清理三轮车上铁锈的那个下午,空气中到处锈尘飞扬。”他们接着将车子喷上白漆,车轮子则是显眼的深红色。
在学校附近的木材中心,他们花180元买到三平方米有余的木板。Julien和Benoit将其切割、组装成一个干净闪亮的木柜子,恰如其分地嵌入三轮车的后座中。木柜子分为两部分,靠近车头的空间内放置煤气瓶,另一边的四周贴满保鲜铝膜。
大部分工作是在同济阿尔托设计工厂完成的。他们简直爱死这个地方了,“这里代表着创意和分享。”阿尔托设计工厂非常宽敞,靠里的一个房间内墙上挂着齐全的工具。由于木材不够,Benoit将工作室储有的几截竹筒悬在木柜一边,既通风又便于收放维达纸巾等物件。工作室里一位乐于助人的女生帮他们查到“法式薄饼”这四个中文字。上周三阿尔托设计工厂生日,庆祝的方式之一便是“法式薄饼”项目的分享过程。
Jeanne 比两个男孩更懂得机械科学。柜子上设置了三个红白相间的开关,是为了配合Jeanne 尚未完成的照明及音乐系统。“因专业不同,我更想要实际的东西,但Julien喜欢漂亮。”走在路上,Jeanne说完这话,Julien回头更正,“不,我们希望做事情可以漂亮而实际,要享受过程。”
漂亮而实际,就像他们选择卖法国薄饼。简单快速的制作,又可以展示法国文化。为了让一切看上去更接近表演,Julien特地戴上了顶红色贝雷帽。肢体语言丰富的他经常手舞足蹈,购买者可欣赏黑巧克力在煎饼的热气中慢悠悠融化。
“因为要跟中式鸡蛋饼不一样,我们专做甜的薄饼。”Jeanne说。
为找到合适的平底锅,他们寻问卖饼大妈。对方的答案让他们面面相觑:这是我们祖宗传下来的。
是离开,不是逃跑
“如果他们赶我们走,我们就走。”男生们上街前都想好了,要是其他流动商贩因新人占领地盘不满,他们就离开。“这是他们艰苦的生活,这是生存。”
21日晚7点左右,Julien骑着“Faguomobil”抵达南门,很快地相中了一个好位置。其他的男女商贩在一旁,表情友好。Julien饿了,跟一旁的大叔要了份面。正要给钱,对方笑着拒绝了。
炒饭大叔半蹲下来,认真观察“Faguomobil”,皱纹里溢出笑意。“这个轮子,是上了漆吧?”他继续提了些关于车子的问题。Julien认为这很正常,因为三轮车对流动商贩来说太重要了。
Julien没料到,黑暗料理界“竞争者”这个标签没有被贴在他们身上,相反,他们看上去“挺好玩”。在卖炒饭的大叔看来,这无非是些来体验生活的孩子。
渐渐地,很多学生撑着伞围观过来。深蓝色的遮阳伞无法抵挡住软飘飘的阴雨,雨滴渗入Julien的条纹针织衫。附近一个水果大妈感慨,外国人为了赚点钱也不容易,冒着感冒的风险;另一个凉皮大妈则早已露出鄙夷神色,这些留学生真丢法国人的脸。
关于法式薄饼的具体情节,中国同仁们并不感兴趣。“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各做各的。”一副淡漠的语气。
8点多,同济大学学生杨科杰要了两份法式薄饼,顺便和Julien提起,“中国城管就像美国中央情报局,遇到就要逃跑”。城管——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名词,杨科杰看着Julien等人的表情从茫然转为震惊。
几乎就在那一刻,一辆灰色的城管车从黑暗中驶来。Julien看到四周的小摊贩停下手中的活,踏上车子作鸟兽散。
小摊贩们目标一致,“自己逃要紧,谁还管别人。”
Julien和Benoit急忙做完第二个饼,也是当天的第44个法式薄饼,递给杨科杰。混乱中,他们把食材用具装进木柜里,然后,他们强调自己“没有逃跑”:“我们跟所有摊贩每天做的事情一样,就是离开。”
“第一次面对强权”的杨科杰回寝后,在社交网站上用咆哮体回忆了一场嘉年华。这篇以“法国薄饼大战城管”为结局的文章,被多家网媒转载。
Julien则指出其实双方并没有激烈冲突,场面没有网文般夸张。“从头到尾,城管坐在车里双手交叉于胸前,等待所有的人散开。”
很快,这场自发的行动引起多方关注。在上海出入境管理局跟学校沟通之前,同济留学生办公室已将留学签证不允许进行经营性活动的规定告知Julien和Jeanne。经协商后,他们达成一个共识:法式薄饼的项目将作为免费的校园文化活动继续。
外国人摆摊的概率太小,杨浦区城管大队并不太紧张。“如果他们再出现,我们也就教育一下。教育若无效,那他们接到的处罚会无异于中国人。”杨浦区城管大队办公室的工作人员称。
民间的反应呢?有小贩看到记者,破口发泄,“你们还来?都是因为你们,城管近来管得更严了,以前我们还能摆到9点。”围观的网友们则为上海黑暗料理界国际化进程的急速刹车深感遗憾。
“后来才有朋友告诉我们这是违反法律的。”刚从欧洲回来的Jeanne有点后怕,一个周末而已,事情怎么变得如此疯狂?
这场经历就像一场荒诞的梦境,他们心有余悸,“至今不敢相信。”
他们不想对“城管”这件事发表太多看法。“中国的变化太快,而我们懂得太少。”他们也学到很多,包括对中国媒体的认识,“跟全世界的媒体一样,喜欢吸引眼球的东西”。
Julien震惊的是,在他们手忙脚乱时,中国小摊贩却一溜烟跑了,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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